2007年5月1日 星期二

盔甲下的意志與荒謬

寄件者 Prag0406-0408

談卡爾維諾的小說《不存在的騎士》

紅色的巴黎圍牆下,統治著廣大土地的查理曼大帝正在審閱他精良的士兵。這個在公元八世紀所向無敵的大帝,以他無比的姿態,不可一世。突然,他看到一個閃亮的白色盔甲,和其他傷痕累累的盔甲完全不同,非常的乾淨發亮。他不禁好奇了起來,問道,「你是誰?怎麼可以把盔甲保持得這麼漂亮?」盔甲回答道,「我是阿吉洛夫‧愛謨‧柏川汀……(巴拉巴拉一長串)」查理曼大帝接著問,「你為什麼不打開你的盔甲讓我看看你的長相。」這時,盔甲沈默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查理曼大帝緊追不捨,「我在問你,怎麼不讓你的國王看看你長什麼樣子?」這時,盔甲用他不疾不徐的聲音,說道,「吾王,因為我不存在。」



驚天動地的消息,查理曼大帝生氣了,「這真是無奇不有,現在,我們有一個根本不存在的騎士,讓我看看你到底長的怎樣。」盔甲遲疑了一會,然後緩慢的拿開了頭盔。在他的白色盔甲裡,沒有半點東西。他,阿吉洛夫,只是一幅盔甲,根本不存在。

查理曼大帝大大吃了一驚,說道,「我真是大開眼界。你如果不存在,怎麼可以去打仗呢?」阿吉洛夫回答,「靠著意志的力量,和對於我們神聖使命的信仰。」

是的,這個靠者意志的盔甲騎士,阿吉洛夫,可不是這麼簡單的人物,他騎術精湛,箭術奇準。戰場上他所向無敵,沒有任何猶疑,重點是,他不用吃,不用喝,不需要睡眠。而且沒有任何常人的困擾,不會為愛情而苦,不會嫉妒,不會難過。比起擁有一身皮囊的其他人,他簡直是完美的化身。而且,他記憶力奇佳。

這件事很困擾他的同儕們,怎麼說呢,在那廣大的戰場中,功績常常是帶著錯誤的記憶。經由一次一次的闡述,發生的事件也一次一次的變化。可是這對阿吉洛夫來說,簡直不可能。吃飯的時候常是騎士們誇耀自身的好時機,比如說吧,一個騎士希納多驕傲的說,「當我們穿越庇里牛斯山脈的時候,我把一隻龍劈成兩半,而且你們知道,龍的皮可是比鑽石還硬的多。」這時,阿吉洛夫就用他奇佳的記憶力出來掃興,「那次穿越庇里牛斯山在四月,四月的龍可是剛蛻皮,皮膚軟的像初生的嬰兒。」

當然他的同伴對他的不滿與時遽增。但是阿吉洛夫的驕傲可是其來有自,聽聽他的說法:「我的每個頭銜和名譽,都可是可以證明的,而且我也拿得出鐵證如山的文件。」沒想到,當他說出這一句話的時候,突然一個小毛頭出來嗆聲,「我看你根本就是吹牛。」這時,阿吉洛夫可是不高興了,直接問那個嗆聲的小子朵利斯蒙,「你能舉出任何一個例子,說明我吹牛。比如說,我十五年前可是把蘇格蘭王的女兒,處女索弗洛妮亞從兩個壞人的手中救出來,這件事可是我被封為騎士的偉大功績。對這件事你有任何疑問嗎?」沒想到,朵利斯蒙回答,「就是這件事我有疑問。因為十五年前,蘇格蘭王的女兒,索弗洛妮亞,已經不是處女了。我就是證明,因為索弗洛妮亞是我媽。」

阿吉洛夫陷入了危機,解救處女公主可是支持他成為騎士的信念,也是他的意志所在。今天如果公主十五年前不是處女,他的頭銜可是要被摘下來的,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存在理由蕩然無存。沒有意志的他,不但不存在,而且會消失。這時,只有再次的找到公主,才能證明他的清白,他才能以不存在的身軀繼續存在。

《不存在的騎士》是伊塔羅。卡爾維諾所寫的第四本中長篇小說。卡爾維諾生於古巴的聖地牙哥,由於父母都是植物學家,他從小在熱帶雨林的環境中成長,這也影響到他日後小說的風格。七歲時隨著父母搬回義大利,卡爾維諾後來在都靈(TURIN)就讀大學(1941-1947),剛開始讀農業,後來因為二戰結束,改讀文學和新聞。他並在二戰期間,加入共黨反抗軍,並在阿爾卑斯山打過游擊戰。一九四七年,這些參與反抗軍的經驗,被他寫成第一本小說《蛛巢小徑》,並取得很大的成功。在這段期間,卡爾維諾一直在幫共黨寫新聞,並以義共新聞記者的身份,觀察著世事,協助熱內亞的統一報到各工廠採訪暴動,工人佔廠,以及各種危難時刻。所以他目睹了一九四八年七月工人佔領飛雅特車廠,鎮壓工會勢力及維切利農田罷工事件。

但他的文學活動也一直在進行著,塗塗寫寫幾年之後,一九五一年,他出版了中篇小說《分成兩半的子爵》,並在一九五七年出版《樹上的男爵》,一九五九年出版這本《不存在的騎士》。由於這三本書的都在已經存在的歷史中進行,分成兩半的子爵發生在十字軍東征時期,樹上的男爵在十八世紀,而看不見的騎士離我們最遠,發生在八世紀查理曼大帝時代,所以卡爾維諾把他們集結成一本,稱為「我們的祖先」。對於卡爾維諾而言,這些故事都是從很簡單的圖像發展而來。他說,「分成兩半的男爵,兩片人體繼續過者生活。爬到樹上的男孩不願意下來,一輩子在樹上度過;一具中空的盔甲自認為是一名騎士,不斷貫徹他自己的意志力。」而卡爾維諾讓意像自己說話,並不用自己的意志去干涉。「這些故事由意象滋長出來,而不是來自我想要闡述的理念;意象在故事之中的發展,也全憑故事的內在邏輯。」他充分讓故事自己發展,卻潛意識的探討到人的問題。

由於對於戰爭和法西斯展現的人性充分厭惡,《我們的祖先》流露出對人性的思考和嘲諷。卡爾維諾在序中說道:「《分成兩半的子爵》討論了缺憾、偏頗、人性的匱乏;《樹上的男爵》則探討孤獨、疏離、人際關係的困境;《不存在的騎士》談到空無的形體以及具體的生命實質,自我建構命運以及入世及出世概念。」而他也對世事充滿針砭。「《分成兩半的子爵》探討對於冷戰的厭惡,《樹上的男爵》探討了知識份子在理想幻滅的時候,如何在政治洪流中,知所進退;這本《不存在的騎士》,則是對於人,對於理想完美的人,提出他的看法及批判。而這些批判,在書中卻以一種荒謬好笑的形式存在著。

存在的荒謬性貫穿了小說《不存在的騎士》。沒有形體的騎士已經夠荒唐,可是他卻顯示出其他人的存在的可笑。一心想要為父報仇的漢波,看到阿吉洛夫堆砌著石頭,堆完之後又打散,突然感覺報仇的荒謬性。和仇人相對立時,因為對手的眼鏡掉下來不小心的報了殺父之仇,後來卻覺得非常失落。擁有多個名字的魯杜魯,一生以為自己不是自己,當他碰上鴨子,他以為自己是鴨,跟者鴨到水塘游泳;當他喝湯時,他以為自己是湯,讓湯來喝他;當他騎馬時,他要馬來騎他。這又何嘗不是失去自我的現代人,最常上演的劇碼?

一生浸淫於義大利童話的卡爾維諾,對於宗教和愛情,更是不會放過,因為義大利童話的主旨就是愛,不管是神之愛或是人之愛。一群自喻為愛人愛民的宗教隱士,每日打坐修禪,結果卻是生活荒淫,殺人不眨眼的強盜。騎士漢波報完父仇,在一心悵然下,愛上女騎士布拉妲夢,而這個女騎士卻愛上不存在的騎士,原因是,因為她對所有男人都沒興趣,所以她只會愛上一個男人,一個不存在的男人。

這樣的玩笑還不是全部,當阿吉洛夫遇上了對男人永遠不滿足的女城主,卻擦出了世紀火花。不能給予身體的阿吉洛夫,把女城主的頭髮編上又放下,放下又編上,然後帶她去看月亮,吟詩給她聽。這樣,女城主達到從來未有的滿足與幸福,掉下了從沒流下的淚。

荒謬到達了最頂峰,阿吉洛夫千辛萬苦的找到了蘇格蘭公主,並把他帶到查理曼大帝和朵利斯蒙前,為了他的名譽。結果公主索弗洛妮亞馬上認了他的兒子,而,這讓騎士失去了生存的理由,他走了,消失在森林裡。但索弗洛妮亞故事還沒有說完啊,這一切都是誤會,她是為了掩飾皇后的荒淫,只好把皇后的小孩當成自己的兒子。但,一切都太晚了,騎士,已經消失在荒野之中,剩下一堆盔甲。

荒謬,卻也真實。存在,是基於什麼樣的理由?卡爾維諾丟下問號,沒有給任何解答。他說,「《不存在的騎士》的時空乍看之下和現世的距離最為遙遠,可是我卻認為這個故事也最深切觸及我們當前的處境。」也許,最終的目的是要讓我們在書中找到自己,看到自己的荒謬,然後開心的笑了,就像他說的,「我一直以為,此三部曲可以為當代人類描畫出一幅家譜。所以,我把這三本書合併重印於一冊,稱為《我們的祖先》:如此,可以讓我的讀者瀏覽一場肖像畫展,從畫像中或許可以辨識出自己的特徵,怪癖,以及執迷。」



參考資料:

巴黎隱士,卡爾維諾自傳
我們的祖先,序
Books and writers
http://www.kirjasto.sci.fi/calvino.htm

4 意見:

匿名 提到...

“最終的目的是要讓我們在書中找到自己,看到自己的荒謬,然後開心的笑…”

突然想起一部勞萊與哈台的片子,…在再一次讀完你的卡爾維諾後…

哈台在巴黎失戀想自殺逼著勞萊一起去跳塞那河,可笨手笨腳的他們老是死不了,忙了半天於是就休息一下有感而發想來生…哈台說下輩子要當一隻馬;勞萊呢?說因為這輩子跟自己相處得不太好,所以來生還是想當自己…

勞萊這個哈台眼中的大笨蛋,常有驚人之舉,片中他還可以跳SOLO舞,把床彈簧當豎琴演奏。結局是哈台死了真的變成一隻馬了,勞萊沒死落了單,在鄉下的農場認出了他變成馬的老朋友…

當勞萊說下輩子還要當自己時,我好像聽到了聖人的啟示,哈哈!真是給他棒喝了一下啊…跟自己好好相處不是最重要的嗎?看到自己的荒謬,然後開心地笑…嗯!不錯,滿意。

…關於書寫/écriture與文學性的問題…,這是剛才在咖啡館讀Derrida的兩段話,抄來送給你。阿其實不只這兩段啦,只是懶得多抄了!

…de déboucher sur la question qui continuait de m’intéresser : l’inscription littéraire. Qu’est-ce qu’une inscription ? A partir de quel moment et dans quelles conditions une inscription devient-elle littéraire ?

…, la littérature au sens strict est une institution indissociable du principe démocratique, c’est-à-dire de la liberté de parler, de dire ou de ne pas dire ce qu’on veut dire. …le concept de littérature est construit sur le principe du « tout dire ». Elle interroge donc l’événement, ce qui est appelé à arriver par des simulacres et fictions, et ainsi que la structure de fiction qui peut constituer tout discours, en particulier les discours performatifs, ceux qui produisent du droit et des normes. (Jacques Derrida/Sur paroles)

隱形熊 提到...

啊,我也很喜歡勞來哈台,這兩個裝瘋賣傻的西哈雙人組,怎樣亂掰也可以讓人感到深思。我喜歡你說的故事,那個下輩子還要當自己的話,可以驚呆思考一晚。

DERRIDA的原文我沒讀過,但你寫的這兩段我很喜歡,尤其他講到文學和民主的關係,我是很有感覺的。像在你BLOG討論的富柯和薩得,很多人喜歡拿他們的性傾向和性態度作為批判作品的原罪,卻忽略的他們對偏見的反擊和人生多樣性的維護。這樣的書寫,不也是民主的一種重要面向?

CHOCO 提到...

我讀過Italo Calvino的唯一本Se una notte d'inverno un viaggiatore 《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太喜歡了,讀了兩遍,想在回應前找來重讀,但是到現在還沒找到...
你大概猜不出我如何認識這本書的吧!話說多年前外文系吳潛誠教授(1949.01.20~1999.11.02 天哪,他那麼早逝,願伊在天ê靈魂得著上主ê照顧,並為咱台灣文學ê志業代禱)在當時的地下電台"寶島心聲"導讀Calvino的作品所結的緣,吳老師用優雅的台語介紹義大利文學,那是一種至高的享受...

隱形熊 提到...

哈哈,那本書被我看過就丟了,其實哪本書本來是台大外文系的作業,後來集結成書,我還看到我學姐的翻譯OOXX

第一它是從英文翻過來,第二這樣的集體重創作會讓我很頭痛,畢竟每個人的語法都不一樣,對我來說事件很可怕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