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20日 星期五

向右走,土耳其


這是一篇二零零三的舊文,我自己的已經不見了,但竟然在網路找到,就來給大家看一下了!!




對很多德國人來說,住在柏林衛丁區(Wedding),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我的那位潔癖教授,就曾勸過我好多次,趕快搬離可怕的紅色區,遠離這個共產黨左派的大本營。


其實說來離譜,衛丁雖然早年是以左派貧民區著稱,但這幾年,大部分德國人都已經搬離這,所以說是柏林的布魯克林,還真有點離譜。但衛丁還是和廓次堡(Kreuzberg),被德國人並稱柏林「雙亂源」。原因無他,因為在這兩區早就被土耳其人佔領。

我常戲稱,我是住在小伊勢坦堡,我家轉個彎,就是兩家土耳其店,外面擺著的蔬果,新鮮的讓人不忍快步走過。光看生鮮超市中的那些垂頭喪氣的蘋果香蕉,還真懷疑,有誰要捨土耳其店的鮮,去買超市的那些看來就沒胃口的蔬果。每每流連,就會被兜售的小販纏身,先生,買一下吧,兩公斤柳橙才五塊馬克。其實是真的便宜得不得了,但是我一個人,買個兩公斤真放到爛。但看到高頭大馬的鬍鬚客,跟你可愛的說「蘿蔔」,還是用胡亂發音的中文,就只好沒法度的買兩公斤的蘿蔔,回家足足喝了兩星期的蘿蔔湯。

這種死纏爛打的功夫,可以說是土耳其人發功的絕招,德國人都受不了。只是看看那每天嬌豔欲滴的蔬果,每天掩藏著不知多少的努力。從早上三四點爬起兜貨,到晚上清倉,這種苦工作,已經沒德國人要做。所以他們如果不努力推銷,還真難想像,是如何維持這樣的水準。還好土耳其家庭人數眾多,總能維持一定的出貨。只是這樣的推銷方式,還是讓德國人不習慣。

這種不習慣,卻擴大到文化層面的衝突。人數眾多的土耳其家庭,每每動輒一家十數口動物公園烤肉去。本來就只是烤肉,沒啥大不了,只是龜毛的德國人,還是用此大作文章,說什麼空氣品質變差喔,垃圾問題啦。但就我所知,土耳其人其實很怕烤肉被禁止,每每收拾得很乾淨,倒是許多德國年輕小伙頭,垃圾煙蒂啤酒罐隨地丟,卻不見有人異議。這樣的討論,讓土耳其人和德國人情緒緊繃。

戰後的德國,經歷了一次經濟奇蹟,六零年代初期,柏林圍牆速然建起,人力極度不足,先來了韓國護士,六零年代後期,更引進幹活的外勞,其中土耳其人佔了大部分。這些大部分來自貧窮的鄉下地方,剛開始赤手空拳,把妻兒都留在家鄉的壯漢,做著粗重的活,一心只盼存夠錢,光榮還鄉。就這樣,一群人住在便宜的衛丁、廓次堡,七八人擠著一間房,只為了生計。對他們來說,文化,語言,都不是最重要的。但隨著時間的演進,回家已是遙不可期的夢,只好妻兒捆捆,一起來德打拼,至少家庭可以撫慰異地可怕的夢魘。

說是夢魘,一半是我自己想像,一半卻是實地揣摩。有時走在家後的巷道,常常會覺得自己錯入時空,家家商店,門外張貼的,只有土耳其文,街上行人,無視快速行駛的舟車,倒是悠遊的穿梭。說是土耳其人喧嘩,這是德國人自身謹守「在公共場所不得大聲喧嘩」病態的投影,對我而言,那些在街道先互相輕柔親吻,然後再高聲談論的兩個土耳其男子,更是可親。記得我在德列斯敦,因為和同事在公車上談論稍喧囂,就被一名婦女指正「在德國要遵守德國人的規則」。那時在想這個國家一定有什麼東西怪怪的,因為這已不是第一次。而這樣的指摘,當然無時無刻會落在土耳其人身上。

奇怪的事,那些和土耳其人一塊來的前南斯拉夫人,義大利人,甚至希臘人或韓國人都已經巧妙的融合在德國社會中,就只有土耳其人,就好像是一塊哽在德國人咽喉的魚刺,吞不進去也吐不出來。宗教也許是一個原因,傳統也扮演另個角色。雖然土耳其人已經是最不像伊斯蘭教的國家,在大學還禁止婦女帶頭巾,但是還是許多傳統的婦人,包著半掩的絲巾,行走大街。有次因為眼鏡破掉,到附近眼科醫生求助,只見診所內只有土耳其人,女醫生一出現,還嚇我一大跳,生平真只見一次帶頭巾的醫生,真是井底蛙一隻。可是過一陣子輪到我之後,就馬上感受醫生的溫暖,她不但親切問候,還好心幫我配兩個鏡片,分別配合我破掉的兩副眼鏡。只是到了眼鏡公司,事事好聽是實事求是,難聽是吹毛求疵的德國人,硬說她配的度數不合我眼鏡的度數,我只能換掉一副眼鏡,還堅持換掉一片根本沒壞的鏡片。當時真是恨得牙癢癢,但卻也窺見德國人和土耳其人的差異。

而這樣的差異,也反映在男女角色的扮演上。

土耳其雖然是伊斯蘭教國家中,比較開放親西方的,但回教傳統中重男輕女還是十分明顯。路上走的夫妻,常是男士虎虎生威的走在前面,戴著頭巾的老婆,帶著小孩,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面,只見老公處處擁抱親朋好友(當然全是男士),有時覺得老婆好像隱形消失。在家父權還是最大,有次聽一回電視訪談,土耳其籍的女演員,十七歲就逃離家庭,原因是受不了父親每日的吼叫,和對女兒的不公。女權高漲的德國婦女,當然受不了這群豬的行徑,自然劃清界限,言談中暗暗浮現批評。連德國的男性,也無法接受這樣的男女扮演。

最嚴重的還是青少年犯罪的問題,衛丁和廓次堡在柏林之所以有名,部分原因也是因為在這兩個地區,土耳其青少年犯罪率相當嚴重。青少年逃學,群架,甚至毒品交易,青少年性交易,層出不窮,柏林甚至還有土耳其警察,專門巡邏這些市街暗巷,以防止犯罪。這些青少年,雖然在德國長大,但由於在家只說土文,德文程度落後德國學生一大截,甚至因此還發展出自己的語言,一半土文一半德文,算是次文化的一環。記得前一次德國在pisa全世界中學生競試馬失前蹄,竟然在三十四個國家中,排名二十二,當媒體大加批伐時,也有媒體暗暗指出,德國許多「移民學生」,是造成德國學生平均程度低落的主因,所謂移民學生,自然不言而喻。而這些程度低落的移民學生,在處處得不到肯定的情形下,犯罪率高自是相當自然的。

其實這會讓我想到紐約的黑人。但是弱勢被忽略的族群,成為犯罪,酗酒,毒品的犧牲著,好像是種自然的現象,台灣的原住民,美國的黑人,德國的土耳其人,不都是最好的例證?

至少在美國,黑人在音樂電影運動上,都佔有一席之地,而土耳其人在德國卻像是一群文化的孤兒,進不得退也不得。因為長期呆在德國,土耳其本地人早就不把他們當成自己的族胞,而德國人卻也不真正當他們為德國人。媒體少見土耳其文化,也不見有人真正有誠意去討論他們的問題。近來德國因兩德統一造成的經濟困境,土耳其人馬上變成標靶,德東攻擊土人,加上放火燒土人家的新聞常常聽到。當然對這背上納粹醜聞的人民忿忿上街抗議新納粹惡行,喊出容讓的口號,但新納粹還是橫行。有次聽個土藉女演員說道,容讓不重要,因為容讓還是有所謂不瞭解造成的不快,才有所謂容,所謂讓。真正重要的是同理,瞭解。聽了讓我在心裡鼓掌叫好,真是一言直搗德國人問題中心。這個以理性建構的國家,以為任何事都可以用理性解決,以為當我覺得暴力不對,就可以用理性更正,事情就得以解決。其實真正有人去瞭解土耳其人真正的世界?有人去瞭解土耳其青少年文化的困境?真正有人在土耳其商店享受新鮮蔬果時,還能和他們聊聊天,然後在心裡想著,多重文化真是好?這只有德國人自己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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